当我独自忍受着失恋、骨质梗生、电脑崩溃的痛苦时,一本叫《绝地逢生》的书给我带来了曙光,这本书介绍了一千种野外生存技巧,它八爪鱼般玲珑和庞大的生存意志强烈地刺激着我,更重要的是,它盛过总统就职宣言100万倍的热烈鼓励:
到野外去!不要错过任何与大自然的险恶和美艳单独相处的机会,在1000年后,当你面对不堪目睹的地球悔不当初时,你已死去!刻不容缓,我由超级大懒虫兼变态网鄂迅速变成了一只孤独却骄傲的高原狼。我在家里的垃圾堆和烟头里找到了我的常温型盗版日高睡袋和一只没有金属钢架的廉价旅行包,在决定两个月不臭美的情况下,我只带了一瓶50uv的suncut防晒油,还有什么?剩下的就是头脑啦,马上就是检验我的头脑装备的时刻啦!?我决定信马由僵走哪是哪,原因有三:一是我不善ci的个性和口袋里为数不多的“妈米”;二是有的地方不是我这种城市赤贫可以想去就去的,像喜马拉亚和后藏,我付不起昂贵的包车费;还有就是关于“旅行的真正目的”,比如我弟弟去年来广州玩,发现广州没什么好玩的,为了安慰自己,就在越秀公园门口照了张相片。旅行呢,有的人想烧香拜佛招财进宝,有的人想炫耀,有的人找自杀的仙境,有的人想取回真经菩度众生……照我看,带着目的旅行的人好比带着家伙装修旅馆,那个累呀!现在我就是一发可爱的子弹,胡乱发射在匍匐着列车的大地上。从广州坐硬座到云南昆明,云贵高原几度出现在梦中,醒来的时候,我的视野被巨大的山脉环绕,到处弥漫着大山沉重的呼吸,吃力蟠延的梯田和枯黄的植被使我对4月的春天产生怀疑,在不绿的春色里,连我都要枯竭了。列车在28个小时后终于进入了云南,它用它特有的清新一扫我在拥挤的车厢里无法直立行走的疲惫。30多个小时后,我下了车,宝石一样的蓝天扑来,我忘了自己是谁。
从昆明到大理,我像任何一个游客一样被形形色色的商贩大肆追杀,玩得有点烦有点累。在大理的四季客栈短暂逗留之后,我发现那种漂亮得有点艳俗的云南扎染和手工钱包无法吸引我,便迅速上了去丽江的客车,行程3小时,我身边一直坐着一个像《龙狼传》漫画里的英俊小日本,他对独自旅行的女孩崇拜不已,而我也对他们的生活方式流口水——工作两个月,旅行一年。我相信这是未来的主流,但同时我也为自然资源担忧,无论你用什么样的方式去亲舔自然,它总是做出心有余而力不从的样子,我们在车上看到以流泪的方式一年一年消融的雪山,就禁不住担心岩井俊二的《情书》到了未来,还有没有拍摄外景的场地。在这一点上,小日本和我的心痛是没有国界的。
告别小日本,我一个人在丽江街头瞎逛,幸运之极,我在古城的四方街上遇到了几个当地纳西族的小伙子,他们朝气蓬勃,在一番对大江南北的抒发之后,我们遂成老友,决定一起徒步旅行虎跳峡。我们确定了大致方位和5天行程,就动身了。我们的队长叫杨凡,野外生存能力像猿猴般几乎与生俱来,在丽江经营户外日高用品专卖店。他的哥们,我们此次旅行的指导教官——在丽江出租户外用品的重量级专业人士——王德熹对各种品牌的户外用品如数家珍且极其挑剔,他将他的野外旅行俱乐部的装备借给我们,据说光防风帐篷的钉子都比我值钱,这使我这个穷鬼幸福无比。但当车子行进到我们将要抛开车子的地方,永无止境的山路像毒蛇般朝我蜿蜒而来时,我隐约感到到害怕了。杨凡回头朝我奸诈一笑,不难看出对一个被城市养得膘肥体胖的网虫而言这种奸笑的险恶用意。
从桥头到第二虎跳石21公里,我们从中午1点钟出发,必需赶在太阳落山之前走到那里。我们行走在悬崖和江面落差2000米之间,江底怪兽乍醒,江面怒浪涛天,状如莎乐美的落石在我们的头颅上发出女巫的暗笑,正好是多雨季节,有的地段落石已经封杀路面,许多地方我们必需100米冲斥,因为任何一块幼石都可以让我们成为肉酱。我从未如此为了活命竭斯底里地奔跑,也从未像今天那样难以形容那种夺命狂奔的快乐。坐在山腰里,看着最高海拔5000多米的群山和悬崖峭壁,遥想几亿年的电闪雷鸣、仙鹿神踪、烟消云淡……啊!横断山脉、玉龙雪山、长江第一弯,加上走了21公里的如灌铅的双脚和20多斤重的装备,我要晕倒了!
我们终于到了大山深处的核桃圆,著名的山白脸旅馆像菩萨一样耸立眼前,而天色早已黄昏。那一晚杨凡破例让我们住进旅馆。山白脸旅馆以几十年如一日接待徒步旅行虎跳峡的中外旅客威名天下,旅馆的老板是当年逃日本兵的西南农民后裔,其貌不扬却有一种大山子弟的豪气,他说,在80年代,还没有中国人徒步旅行到达这里,90年代才开始有黄种人光临,大多数时候他赚的是老外的钱。我们是今年他见到的第一批中国人,因此我们受到了热情的款待,馍馍加自产的蕨菜和大山里昏黄的灯花温暖着我们的胃。我们和他留影纪念,他那种澹泊的大山人的表情和不为外面的世界所动的固执的敬业精神,将永远留在我卑微蜗居的记忆里。
天刚拂晓,我们继续上路。攀着荆棘和陡险的泥泞小路,我们走到江边,坐着橡皮伐渡江,然后翻过数座海拔3000多米的大山,到了大具。这一天的行程是35公里翻山路。黄昏的时候,漫天的落霞到我的面前,遥望那座叫“滑石板”的陡壁,我还真的以为自己是仙女飞过万重江山。接下来,我一直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挣扎,有时候,到了海拔4000米的地方,呼吸便被一股巨大的时间上升气流阻碍,像是有一个魔鬼在掐着我的脖子要我偿清一比冤债。晚上,虽然是睡在进口的防风帐篷和零下10℃的睡袋里,我依然被寒冷侵
袭,无法入眠。一连两天,我没有一件干燥的衣服,露水和汗臭加上森林植物过敏,我身上奇痒无比。杨凡和其队员发扬了野外旅行最重要的团队精神:以协调一致的精神度过挑战。表现在实际行动上是大家纷纷帮我拿了睡袋、水壶和防潮垫及食物,扬凡给我讲关于这株植物和那个村庄的典故,并聊到了西藏的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和他不朽的情歌,靠着这位纳西族队长滔滔不绝的演讲和大家的各色幽默,我得以在缺氧的绝境中分散对生理病痛的注意力。感谢杨凡,感谢热情友好的纳西民族。
由于体力不支,我终于没有完成这次徒步旅行,不得不在队员的搀扶下爬到公路搭顺风车回丽江。我和他们招手告别的时候,连绵的大山都在动摇,云层的阴影像古老的游牧部落般缓慢地在群山中迁延,太阳几乎把我照成瞎子,这使我难以看见他们远去的背影,道一声祝福吧!朋友。
杨凡勾起了我对进藏的野心,我回到丽江休息了一个晚上,就决定从滇藏公路进藏。我进藏的路线是丽江——中甸——德庆——梅里雪山——盐井——芒康——左贡——邦达——白马——波密——八一——墨竹贡卡——拉萨。全长2000公里左右,沿途所经99‰为悬崖,落石和雪崩随时发生,且需翻越20座雪山不等,林芝地区最高海拔5000-6000米,没有直达车和客车,必须靠运气搭货车,原计划走11天,白天行驶,晚间露宿。在这11天之内,我的手机不会有任何信号。我打电话给广州的朋友,他们纷纷向我告别:梆梆,此去路途遥远,祖国栽培一朵鲜花也不容易,别一不留神成野花了!还有特别关心我的问我有没有买色狼喷雾剂,我口述了遗嘱,告诉他们我爱他们,情真意切,但我还是上路了。
一个人旅行不在于去哪,而在于在路上,这种很爽的感觉即将开始了。
长途中巴到了德庆,我就面临着无车的危险,到西藏的货车除了拉木头就是拉羊皮,但不拉女人。任凭我使尽迷魂大法,也没有司机停车。我只好在街头乱逛,买了一顶二手的翻皮帽和一把牛角藏刀。刀锋雪刃,心想,实在不行,我就以死相逼,看你停不停车。(其实每天顶多只有一到两辆货车经过。)我把在中甸买的喇叭护身符挂在脖子上,怀揣藏刀,死守路边。一个年轻的藏族大哥开车经过,他是忠诚的藏传佛教徒,看了我胸前黄闪闪的东西,很高兴。他对我说可以拉我到盐井,那里进藏的车多,我可以在那里交上好运。于是我就在一只黝黑的大手的招呼下,跳上了车。我变着花样给他讲广州故事,家伙听得不亦乐呼,在几千米的石头悬崖上竟然用单手开车,原因是学外国人手脚并用讲并不流畅的汉语,害得我几乎没有勇气朝车窗外看。沿途碰上大雪和死车,我们只能
停下来,坐在路边,喝他自带的酥油茶。他随身带着一只祖传的打茶壶,一上一下,把渣滓从过滤器倒出来,然后从羊皮囊里掏出青稞,在黑手里揉成鸡蛋大小的糌粑,送着藏刀刮下的生阉牛羊肉,唱着:撒瓦加罗!(一种朝奉用语,相当于拉萨文的扎西得勒,意思是吉祥如意。)藏族大哥问我,吃吗?吃呀!为什么不吃,我就咬牙切齿地咽了下去。晚上,夜像鬼魅来临,山寂静得只有我们和想象中的高原狼的呼吸。我有三个地方可以睡,一个是雪山旁的山洞里,但可能会被冻死;二是驾驶仓,一样冻,且不能平躺,而我已经好几天没有酣梦了;三是和藏族大哥睡他自备的睡袋,他的睡袋分几层,蓑编织袋、破棉絮、军用大衣、几乎没有加工过的羊毛毡,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可容纳两人。我穿了自己的睡袋钻进他的睡袋,刚开始藏族大哥还不习惯,毕竟是异族人,但很快他就同情起我,并轻轻地搂着我,哼着悠远的游牧民族的藏歌,我不知道他唱什么,那种抑扬和蜿蜒,不是听觉能单纯地享受的,盛过伯拉姆斯的小夜曲……我渐渐入梦,山和大雪像梦里的天使带着光环,给我以最深最沉的祝福,我们在路边的树底下睡到黎明,雪山耀眼的光辉把我唤醒,藏族大哥已经在生火、打酥油茶,做美好的有阳光芬芳的早餐。现在,我有资格告诉世人,藏族大哥有多纯洁。
我们依依惜别之后,我的好运来了。在一个道班,我搭上了一辆满载藏民的大卡车。这使我原本计划11天的行程缩小一半。他们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去拉萨朝圣,我只需要400元就可以到达目的地。车上总共有二十五个人,其中的两个摸样怪异,比任何人都要白,再一看,眼睛是蓝的!我赶紧叫了一声:“hi!”同样的回声响彻山谷,原来是两个英国人,六目相对,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同是路上人,虽然都又饿又脏貌似乞丐,但眼神的光彩都可以与高原上的太阳媲美。男孩叫pa,女孩叫cu,分别比我大10到20岁,从伦敦南部开始5000美金旅行世界,走过太平洋和印度洋,爬车兼步行,到了无数国家,在路上已经6年了,当我们在颠簸得足以让心脏呕吐出来的峭壁上撤着嗓门谈论凯鲁亚克的时候,我的心激动得几乎流出眼泪。我们将糖果、香烟、照相机与朴实的藏民一起分享,我间或充当藏民与pa和cu的翻译,这使本来肮脏不堪,满是汗臭的、被雪水浸泡又被太阳蒸发的拥挤车厢,突然间成了快乐之鸟的天堂。沿途我们经过化雪的蓝色小溪,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我们卷起裤脚跳了下去,清醇冰凉的雪水诱惑我们的每一寸肌肤,如果时间可以停留,我们愿是雪水里千年沉寂的白色石头。?敞棚大卡车平静而艰难地在高山峻岭中前进,像一只俯伏在地球心脏的甲壳虫,我们唯有歌唱才能感觉时间流动。藏族姑娘阿姬唱起了牧歌,cu哼着《underworld》,我唱圣母颂。高寒和强烈的紫外线使我和我的两个英国朋友不住地发抖,停车休息时,揭下围在脸上的围巾会顺带揭下一层面皮,我们的皮肤遭到了严重的损害,酱红色且无一完整,更糟糕的是,没有可以入口的食物,刚开始,我们还能咽下藏民的糌粑,但后来,远远闻到酥油茶和糌粑的味道就想呕吐,头疼像蟒
蛇般盘卷着我们的脑袋,到邦达的时候,我们只剩下巧克力和我随身带的阿司匹林及雪水。我们饿得比狼还要凶狠,却没法像狼那样嚎叫。五天五夜,我们的胃除了呼之欲出的胃酸一无所有。有一天晚上遇到磅礴大雨,我被淋了全身,因为我几乎没有力气从睡袋里爬起来。藏民体贴我们的苦,一个劲地给我们说笑话,但说实在的,藏语比英文还难懂,我们只看到一张张友好的嘴巴。幸好我的两个英国朋友是摇滚乐的顶级发烧友,他们dis给我放《can》、《frank
zappa》等等最好的音乐,现在,我有资格说,音乐是可以吃的。
终于穿过了茫茫雪山,穿过一望无际的断岩残壁,穿过雪盲般的恐惧。
当卡车平坦地驶入柏油马路时,我看到耗牛和绵羊在高原上悠然地吃草,就好比看到母亲在向我招唤,此刻,我想给她打电话,这种即将实现的想象让我的等待有了不朽的色彩。藏民的帐篷和描绘着吉祥图案的民宅像高原上尚未盛开的野花,朝我们透露着人的温热的气息。不断有人在卡车经过的地方向我们招手,我们也鼓起吃奶的劲向他们招手,我们没有遇到泥石流和塌方,也许就和这种心心相应的招手方式有关。
卡车到达墨竹贡卡,因为车上有外国人的原因,我们被迫下车,在路上拦截顺风车很不容易,我们苦苦等待了一个下午,眼看天要压下来,pa饿得要将写有中文食谱的字典吃下去,当时,我的愿望已经降为一块饼干,cu是个乐观的女人,她唱沐浴歌想象洗澡的乐趣,我们蹲在草地上,还剩最后两支藏民给我们的廉价香烟,我和cu分别点燃,并把星星之火朝向老鹰翱翔的血红天空。这时候,几辆豪华房车朝我们使来,在我的招手下徐徐停下,我告诉车中衣裳显赫的男人,我从广州来,走了16天,我的两个朋友从英国伦敦来,走了一年,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就是想看看西藏。他马上让我们上了车,他豪爽地说,我是拉萨市市长,欢迎你们到西藏!
在拉萨的八郎学旅馆,我洗澡的时候照了一下久唯的镜子,我很高兴,因为我很快认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