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族服饰历史悠久、色彩鲜明、图案讲究、工艺精湛,为世人所称道。贵州部分苗族地区“嘎闹”(意为“鸟的部族”)支系里,满绣百鸟图腾的盛装最为著名,以榕江摆贝苗族为代表的百鸟衣盛装,其典型特征是衣身多绣满了各式鸟纹,衣摆处还镶饰着绣有鸟纹的飘带、摆片和白色的羽毛。在苗族人民的心目中,鸟是他们的始祖。据史料记载,早在唐朝,黔东南地区的一位苗族首领东谢蛮首谢元深身穿绣有鸟纹的盛装赴帝都长安入朝参见唐太宗,随行的使团也都穿着“卉服鸟章”之服,一度惊动了长安城,唐太宗还命画师描摹,名为“王会图”,这是较早见于文献的记载。[1]
卉服,古籍中记载为草织的衣,《汉书·地理志·上》:“岛夷卉服。” 颜师古注 :“卉服, 葛之属。”[2]意即 :卉为百草, 葛是南方一种用葛草织成的布,后卉服被认为是南方一种用葛越木棉布做成的衣服。卉服还借指边远地区少数民族。鸟章,即衣着与旌旗装饰中印染织绣的鸟纹。古人喜在衣饰、旌旗等上绣绘出鸟形图案,《诗经·小雅·六月》:“织文鸟章,白斾央央。”郑玄笺 :“鸟章,鸟隼之文章,将帅以下衣皆著焉。”[3]在苗族古礼仪中,百鸟衣原为祭祖活动“牯藏节”或其他盛大节日时男性主祭所穿着的服饰,称为“牯藏衣”。以榕江摆贝“嘎闹”支系苗族为例,节日时牯藏头穿着绣满百鸟纹的服装,人们则举着织染了鸟纹的旗幡。由于衣上刺绣着众多鸟纹,故被称为“百鸟衣”。这种服饰历史久远,还被当地民众称为“古装”,后逐步演变成为男女均可穿用的节日盛装。(图 1-2)现在每逢佳节,男女老少均可穿着,不同苗寨的衣裙在装饰形式上各有区别,但都是通身绣满鸟纹。
一、苗族养蚕制帛的历史渊源
在苗族发展历史中,有关养蚕制帛的记载多见于口耳相传的古歌、图册以及史书和通志里。如流传在黔东南地区的苗族古歌《十二个蛋》里记载了蚕儿生蛋并孵蛋仔的传说。蚕吐丝后化成蛹、蛹变成蛾(蝴蝶)、蛾再产蚕蛋(籽)、蛋再孵成蚕这样的生命轮回形式,满足了苗族民众的生活需求,更重要的是体现出苗族先民的信仰和崇拜,因此蚕和蝴蝶(蛾)都成为苗族的生命图腾。
苗族使用蚕丝作为服饰面料的历史非常久远。据史书记载,西周时期,苗族的桑蚕业已具有初步的规模和技术水平。“苗族桑蚕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已达两千八百年 ;若以苗族迁徙和丝织
2. 榕江摆贝连体式百鸟衣的款式结构和鸟纹布局分析图,作者自绘
加工工艺品文物对照追溯起源,其历史则更为悠久”。[4]据考,在远古时期,苗族的祖先蚩尤部落发现了野蚕(柞蚕)吐丝的自然现象,并发现了野蚕成茧抽丝的方法,将蚕丝制成绢帛,渐渐流传下来。宋周去非《岭外代答》书中对这种方法有如下记载 :虫丝“枫叶初生,上多食叶之虫,似蚕而赤黑色(枫蚕),四月五月虫腹明如蚕之熟……人取之,以酽醋浸而擘取其丝素,就醋中引之,一虫可得丝长六七尺”[5]。此野蚕是枫蚕,其学名为“樟蚕”,以樟树叶和枫树叶等为食,食樟树叶者丝质最优,食枫树叶者丝质较差。但那时苗族地区从事蚕业劳作并不十分普及。至明清以后,苗族的桑蚕技术逐渐发展起来。苗族民众多在自家房前屋后园地栽种各类桑木,养蚕取丝,《黔南识略》里就有 “种桑养家蚕者,系苗妇为之”的记载,说明当时苗族民众已由野蚕取丝逐渐转化为种桑养蚕取丝了。
对养蚕制帛有较为明确记载的资料,多见于清代康乾时期,在《黔书》和《清苗蛮图册》里,都对苗族民众养蚕制帛有相应的记载与图像 :“男子耕作贸易,女人……养蚕织锦。”随着不同地区苗寨民众养蚕织锦并以丝线刺绣用于妆点服装,加之苗族特有的文化,使其逐渐形成与众不同的装饰特色与风格。如榕江摆贝“嘎闹”支系苗族的百鸟衣,“在他们举行各种重大祭奠或节日时才穿用。也只有在这种时候,百鸟衣的神圣性才突现出来。这是一种开襟无纽的衣裙连体衣,衣体的各个部位绣满了被当地人称作鸟龙的各种造型的鸟纹。用来做刺绣底布的不是一般的布料,而是当地苗族妇女自己养蚕吐丝制作并染色而成的丝絮”[6]。这里所说的百鸟衣,其部分面料以及装饰刺绣的百鸟图案,正是由苗家妇女养蚕吐丝做成的蚕片絮和丝线完成的。
二、苗族百鸟衣的造型特点
本着对鸟的感恩,苗族人民将百鸟作为苗族的始祖,装饰在衣服上进行崇拜。榕江摆贝“嘎闹”支系苗族一套完整的“卉服鸟章”百鸟衣由花衣、百褶裙、长裤、绑腿和精美的银饰组成。重大节日时,女子穿着盛装,或头绾高髻,髻上簪有银花 ;或头戴银围帕,上插凤鸟形银顶花,颈上戴一至三只麻花银项圈、银链、银耳环和银手镯等。上衣为无领、对襟、平袖的直身衣,衣摆处略向外展。在衣身前后各镶几条彩绣飘带(也称摆片),每根飘带的底端缝缀有一簇白色的羽毛。衣身以平绣、锁绣、贴布绣和辫绣等方法绣满花纹,几乎不露布底,当地人称其为“花衣”。下穿青布百褶裙,裙外再系一条饰有白色羽毛的飘带裙。也有人在胸前穿一条刺绣或蜡染的菱形围兜,腰系织锦彩带,内穿贴身长裤或蜡染绑腿,脚穿绣花布鞋。如果人们将连飘带的上衣和飘带裙一同穿着,则可呈现出双层的羽毛饰边,显得更加富有层次和变化。榕江摆贝“嘎闹”支系苗族百鸟衣的款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上下分体式,另一种是连体式。分体式的上衣基本呈平面拼接结构,苗家男女按各自身材先将面料裁剪成前后片、袖片和十多条摆片,然后分别在各片上绣上精美的图案,再缝合起来。连体式花衣的衣身略长,缝绣的方法与前者相近。两者共同的特点是在摆片的底端都饰有串着的乌桕籽和白色山鸡羽毛。衣身绣饰着百鸟图案,摆片镶饰着白色的羽毛,搭配裙、裤和绣鞋以及相应的银圈头花,由此构成一整套“卉服鸟章”百鸟绣衣,丰富多彩,特色鲜明。
三、蚕片绣的技艺特色
蚕片绣,又称蚕丝绣、板丝绣或蚕锦绣,是用彩色丝线在蚕片絮上绣花的一种刺绣方法。爱必达《黔南识略》记载 :“嘉庆元年……女苗习耕种,勤纺织,养家蚕,织板丝绢及花布锦以为业。”[7]这里明确地记载了 :“养家蚕,织板丝绢(即今蚕片絮)”,映证了早在清代已出现了板丝绢的制作技艺。在榕江摆贝苗族支系的“卉服鸟章”百鸟衣上,常用到这种独特的刺绣形式。蚕片絮则是制作百鸟衣常用的刺绣面料和贴花用料。
与用彩线直接在棉布或丝绸面料上刺绣图案的方法不同,蚕片绣是从采桑养蚕开始的,当蚕宝宝即将吐丝时,把它们放置在一块宽大而平展的板上,这样蚕只能在板上来回爬着摇头吐丝,吐出来的丝附着在平板上,形成一层层丝片。
也可根据需要,多放一些蚕宝宝,使形成的丝片厚实一些。做成的丝片称为蚕片絮、板丝或者蚕锦。
由于蚕片制作的效率很低,有时人们要等待三五年才能攒够做衣所需的蚕片絮。在刺绣之前,要把蚕片絮压实压平,再用植物果叶将丝片染成所需的颜色,染出的蚕片絮色泽古朴柔和,柔软而有韧性。蚕片绣主要有两种不同的绣法 :榕江摆贝“嘎闹”支系苗族的蚕片绣属“都柳江上游”型。其方法是用红、黄、绿、黑、紫和灰等色丝线在蚕片絮上以平针和锁针等针法满绣各种纹样,如变形的龙、凤、鸟、鱼、蝴蝶和各色花草、几何纹样等,再根据牯藏衣的特点将绣好纹样的蚕片缝合起来。(图 3a)还有一种方法被称为“舟溪”型,与榕江摆贝不同的是根据图案将蚕片絮剪出不同的形状,贴在底布上,再沿边缝绣而成。(图 3b)或将剪成长三角形和长条形的蚕片絮,密密地排列缝绣起来,镶在衣服领子、袖肘、袖口和下摆等处,装饰形式精致细密,色彩和谐美丽。蚕片绣是苗族刺绣中独具特色的绣种之一,绣品具有厚实、华丽的艺术效果。
四、“卉服鸟章”的审美意蕴
榕江摆贝“嘎闹”支系苗族的百鸟衣上绣满了鸟龙鱼虫、蝴蝶花草等图案。其中鸟对苗族民众来说是重要的图腾物,是本民族祖先的象征符号,他们相信鸟能给人们带来神奇的力量。古歌《跋山涉水》里描述苗族的祖先从中原地区向西迁徙的路途中,有燕子引路,有喜鹊报信,画眉是生活的伴侣,锦鸡是美丽的象征等。人们集百鸟于一身,在衣服上刺绣出抽象写意的鸟形,表示怀念与崇敬祖先。在不同的衣饰布局中,鸟的样式千姿百态、变化多样,同时还配以枫叶、蝴蝶妈妈、蚩尤、姜央,以及各种苗龙(牛龙、蛇龙、蚕龙、鱼龙)等不同题材的图案作为呼应。
绣绘在衣装上的图案是苗族无声的文字,表现出了苗族民众的图腾观、神话观以及审美观。在百鸟衣上刺绣的各种鸟纹,造型生动传神。百鸟衣的款式、结构和装饰布局虽然有一定的程式,但每位苗族女性在刺绣图案时,都会在固定的程式中加入自己的想法,并随心而变,因此每一件百鸟衣都是独一无二的。
榕江摆贝连体式百鸟衣上共绣有大大小小128 只形态各异的鸟,分别为两前片各 16 只、两袖片各 25 只、后片 32 只以及摆片 14 只。鸟儿依刺绣装饰的布局有正、侧面飞翔和上升等姿态,门襟和衣袖上的鸟儿呈对称排列,但每只的配色都不一样,有着丰富的变化。与百鸟相配的还有 125 只翩翩飞舞的蝴蝶、小花小草以及几何图案。(图 4)摆贝苗寨的百鸟衣色彩艳丽,以素色的家织土布为底布,用染色的蚕片絮作为绣片的底料,再在上面用红、绿、橙、黄、黑、白、蓝和桃红等多种彩色丝线绣出花鸟图案。根据需要可以用平绣、锁绣、钉线绣、直针绣和贴布绣等针法。各色鲜艳的图案在稳重、沉着的蚕片絮衬托之下,既古朴又艳丽,对比中有协调,粗犷中见精细,具有浓郁的民族特色和丰厚的文化底蕴。
五、苗族鸟图腾的民俗文化信仰
传说“嘎闹”是上古蚩尤部落中“羽族”的后裔,鸟即是这个支系最为重要的图腾之一。“嘎闹”支系以及众多亚族群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将他们的图腾物用绣绘、印染和配饰等方法,尽其可能地装饰在衣装配饰和生活场景中,以示自己是鸟的子孙,希望通过这种装饰得到图腾祖先的认同。这种饰满鸟纹的苗族盛装“百鸟衣”“锦鸡服”等就是苗族人民对鸟崇拜的精神认同和物化表现。“正是这种对鸟的极度崇拜,造就了‘嘎闹’支系的服饰艺术形象和艺术魅力,并向外透露了‘嘎闹’支系的族源信息。而‘百鸟衣’‘锦鸡服’蜡染古装等则成为对鸟崇拜的集中体现,也成为该支系鸟文化艺术的经典”。[8]
用“百鸟衣”表现对鸟图腾的崇拜,其根源可追溯到远古时期,苗族把鸟作为始祖来崇拜是有其民俗文化和精神信仰的。在苗族“嘎闹”支系祭祖活动的“鼓藏节”上,人们以“百鸟衣”
3. 蚕片绣的两种方法。3a. 在蚕片絮上以平针和锁针等针法绣出图案。3b. 将蚕片絮剪出条状贴在底布上,再沿边缝绣而成
为祭服,用印染了鸟纹的“旗幡”来沟通神灵和祖先,还在神灵祭祀树上沾满了白色的鸟羽毛以求获吉得福……“正因为鸟是祖先的象征和化身,鸟就成了引魂归宗的使者与向导。鸟既能和祖先在一起相联系,把它绣绘在服饰上,自然就能起到标示自己是鸟的子孙,得到图腾祖先认同的作用”。[9]
4. 榕江摆贝百鸟衣上的各式百鸟纹和蝴蝶纹。4a. 百鸟衣上刺绣形态各异的鸟蝶纹样。4b. 刺绣的百鸟和蝴蝶纹样。4c. 变形小鸟和丰富的色彩
这里关于鸟为祖先并具有神秘的与神灵沟通能力的叙唱,形象地反映了苗族人民对鸟、枫树、蝴蝶的认同和崇拜心理,将鸟、枫树和蝴蝶等图腾纹样通过刺绣、绘染等方法装饰在衣物饰品上,充分表达了苗族族源的象征和祖先崇拜。
结语榕江摆贝“嘎闹”支系苗族的“卉服鸟章”蚕片绣百鸟衣装饰,从一个侧面体现出苗族悠久历史的传承脉络和民族文化的博大精深,展现出其特有的审美趣味、精湛的服饰文化和高超的刺绣技艺。一件多姿多彩的百鸟衣,不仅是御寒保暖的实用品,更是不可多得的艺术品,体现了苗族人民的聪明才智和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向往。
表 1. 苗族鸟图腾信仰
注释 :
[1] 杨正文 :《鸟纹羽衣 :苗族服饰及制作技艺考察》[M],成都 :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第 17 页。
[2][ 东汉 ] 班固:《汉书·地理志·上》[M] 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第 553 页。
[3] 陈戍国点校 :《四书五经》[M],长沙 :岳麓书社,1990,第356 页。
[4] 杨昌雄 :《苗族桑蚕丝绸技术的发展》[J],《丝绸》,1985 年第 0 期,第 4-7 页。
[5][ 宋 ] 周去非 :《岭外代答》,屠友祥校注(卷六)[M],上海 :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第 131 页。
[6] 杨正文 :《鸟纹羽衣 :苗族服饰及制作技艺考察》[M],成都 :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第 20 页。
[7] 杜文铎等点校:《黔南识略·黔南职方纪略》(卷二十)[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第 171 页。
[8] 余达忠 :《原生态文化 :资源价值与旅游开发——以黔东南为例》[M],北京 :民族出版社,2011,第 176 页。
[9] 杨 国 :《苗族服饰》[M],贵阳 :贵州人民出版社,1997,第 161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