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塑/民国/艺术
山民
三千丑脸系列(局部)
岳云生接受记者采访
笑脸 哭脸
《山民三十六笑》系列荣获甘肃省工艺美术“百花奖”特等奖
兰州牛肉面
老中医
铡草
粥棚
顽童
寂寞的泥人,因有了观众,才有了交流与共鸣;无言的泥人,因有了丰富表情,人们看到了它的心灵。走进兰州金城关“岳云生泥塑馆”,仿佛走进了一个微缩的大千世界,三千丑脸、山民、兰州民俗……数千泥塑作品演绎浮生百态。仔细观摩泥人脸上的表情,或年轻或沧桑,或通达或纠结,或傲气或霸气,栩栩如生的众生相瞬间让人沉浸其中,弹指间体验喜怒哀乐。这些惟妙惟肖的泥人出自兰州非物质遗产泥塑传承人、甘肃省工艺美术大师、金城文化名家岳云生之手,绝大部分取材于农村生活。岳云生童年时在农村度过的九年岁月,是他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日子,是他艺术创作的灵感源泉,也是他最想回去的曾经。
童年农村生活是灵感源泉
岳云生,1948年出生在兰州。三岁时被父母送到临洮农村,跟奶奶叔叔一起生活了九年。山里的沟沟坎坎跑了个遍,没有一处不熟悉,爬上树掏鸟蛋,鸟蛋攒了半抽屉,在山野间尽情撒欢,充分释放了爱玩的天性。
回到兰州,按部就班的学习和工作让岳云生变成了笼中鸟,无数次午夜梦回,乡下的一草一木,乡亲们淳朴的笑脸总是不断浮现。尤其是穿着松松垮垮的棉衣棉裤,扛着柴火的村民形象印刻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尝试将农村生活写出来、画出来留作纪念,但都差一些味道。二十岁时,岳云生想起了外爷王玉孝小时候教自己捏过的泥人,于是兴冲冲地寻来红泥,尝试将农村的人物、生活、劳动用泥塑表现出来。失败了无数次,也没有老师指点,但岳云生的艺术天分和对心中美好记忆的强烈向往让他摸到了泥塑的门道。
做过木匠,当过老师,20年前,50岁的岳云生从天津回到兰州父母身边。闲暇时,他想办法了解到了民国初期兰州泥人的发展情况。据他了解,泥人发展史可追溯到距今五千年前秦安大地湾出土的人头瓶。目前我国的泥塑艺术较为有名的有惠山泥人、天津泥人、凤翔泥偶等。兰州泥人出自城市民间艺人之手,解放前主要是泥玩具、从人物到飞禽走兽无所不包,其基本做法采用模制或模压手捏相结合,以颜家沟张家、里家巷里家和鱼池子泥人最为驰名。兰州泥人采用雨后沉积和泥沙分离的胶泥片为原料、材质细腻而富有韧性。造型特点夸张幽默、简洁敦实。
岳云生将鱼池子泥人的艺术特点与“泥人张”、惠山泥塑及陕西泥老虎等进行比较。他觉得鱼池子泥人的功夫不比他们差,便决心传承这门濒临失传的技艺。内退后,岳云生到兰州周边的农村体验生活,边观察边进行构思,专注于创作,泥塑一道终有所成,大放异彩。
2012年,在政府相关部门的支持下,岳云生有了制作泥塑的安身之所——“岳云生泥塑馆”,这些年来馆里参观的人约35万人次。
刚开始岳云生的泥塑作品还对外出售,他做的泥塑很受市民欢迎,很快销售一空,他做泥塑的速度总是赶不上卖的速度,为了挣钱自己很辛劳,馆里也没几件以供参观的作品。为了保持馆内陈列泥塑的丰富性和完整性,他就不再对外出售泥塑作品。久而久之,泥塑作品越积累越多,前来参观的市民和游客都被满屋的泥塑作品所震撼,他也非常有成就感。
岳云生终于用泥塑把自己心中最美好的回忆展现给了大众,触动了经历过那个时代的千千万万老人,因为真实,所以动人;因为感同身受,所以热泪盈眶。
岳云生记忆最深刻的是一位老人参观完以后冲着他深深鞠了一躬,对他说:“感谢你,你的泥塑作品反映的就是我小时候的生活,有生之年能将这份珍贵的记忆还原出来,我真的万分感动。”
到目前为止,岳云生创作的泥塑作品已有几千个,除了人们熟悉的“山民”系列和“三千丑脸”系列、还有以百姓过年情景为主题的“年”系列、写意的“村妇”系列、“儿童”系列等。其中,“山民三十六笑”系列获得甘肃省工艺美术“百花奖”评比几十年一直空缺的特等奖。
岳云生的泥塑作品题材主要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丑脸”系列,另一类是“山民”系列。“山民”系列表现他在农村的经历和见闻,再现农村的一些生活场景和劳动场景。农村生活场景千千万万,岳云生就提炼出有情趣、有内涵,群众喜闻乐见的场景,用泥塑表现出来。
谈到山民系列的创作初衷,岳云生说:“我取的材料是原生态的甘肃黄土,内容也是原生态的甘肃山民。我不想让他们承载什么,只想再现一段历史,再现一个时期的民风和人性,再现一段我童年的记忆。我是山民的子孙,先民们的灾难和故事,时常萦绕在我心中。我用一颗虔诚的心,一双笨拙的手,再现他们,纪念他们,了却我的心愿。”
另一个大类型是丑脸系列,丑脸系列的可贵之处在于3000余个丑脸没有一个是重复的。岳云生是一个观察细致入微的人,他在生活中喜欢用旁观者的身份去记录,再将这份对生活的感悟沉淀在心间,表现在艺术作品上。
有一天,岳云生走在街上发现有些人长相很特别,虽然长得很丑,但很有趣味。他又赶快返回去把这个人的相貌记下来,回去用泥塑出来。这样反复多次,他发现创作丑脸非常有趣,便开始凭想象创作。30年间,岳云生创作了超过五千个丑脸,但仍习惯性称为“三千丑脸”。
谈到“三千丑脸”的创作理念,岳云生说:“在日常生活中,由于大环境的约束,人们的外在行为、形象都是儒雅、庄重、真善美,但在潜意识中,会在食色、恩仇、物欲等方面出现怪异的念头,内心复杂的念头,外表不易显露。三千丑脸展现人物内心的复杂情绪和怪诞。创作的原则一是东方人,二是丑而有情趣,丑而不恶。”
“年”系列是岳云生泥塑中最为温馨、欢乐的一组作品,这一组泥塑的每个情景中,大多数都有两个小人儿,一个是三四岁的岳云生,另一个是稍长几岁的姐姐,两个小人儿憨态可掬,调皮灵动。年初一,换新衣,岳云生的母亲为姐弟俩换上了新衣服,杀年猪,祭祖,给压岁钱,放鞭炮,再现了上世纪50年代热闹的过年场景。
“新棉衣袖硬邦邦,横着两臂拜年忙,磕头作揖起来后,喜得一毛口袋藏。”配上这首打趣的小诗,“年”系列泥塑塑造出的过年场景更显生动,小泥人儿脸上得意洋洋的表情将那个时代小孩子对过年的美好向往表现得淋漓尽致。
生在兰州,长在兰州,岳云生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他不仅塑造了千余个动人的人物形象,还将兰州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用泥塑的形式记录了下来,羊皮筏子、牛肉面、高担酿皮……的风土人情浓缩于小小的泥塑,让参观者为之惊叹。
“玩”出写意的艺术风格
岳云生的外爷是一位很有生活情趣的人,用柳条编笼子,用红泥捏各种小动物,写毛笔字。岳云生说,外爷物质上是贫乏的,但精神上是富有的,外爷不仅是自己泥塑的启蒙人,更将这种洒脱的生活态度传承给了自己。他的兴趣爱好非常广泛,玩根雕、石雕、骑摩托车、摄影、写诗、画画、养小动物等等,他总是陶醉在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上,生活中的烦恼全在玩中化解了。他一生玩得很忙,总是时间不够用,玩得不尽兴。到了50岁内退,终于可以放开一切,专注玩泥塑。
这位资深“玩家”,不喜欢给泥人穿上花花绿绿的衣服,不喜欢涂红脸蛋、红嘴巴。岳云生的作品未上彩,追求单纯朴素的美,以显示黄泥本色。国际艺术大师文远这样评价岳云生的作品:“泥人张和惠山泥人是三分塑,七分绘画,岳的泥人五官表情直接造型,一步到位,厉害!”他用红泥塑造甘肃山民,保持山民的本色,上世纪50年代的山民没有穿得花花绿绿的,他们穿着黑棉袄黑棉裤,而且补丁摞补丁,不上彩才会真实。
泥塑馆里还展示了一些未经创作的红泥,干透的红泥像石头一样坚硬,用刀子都刮不动。岳云生说:“咱们甘肃省的胶泥特别好,我的展柜中有35年前的作品,没有丝毫损坏。经过反复认真的特殊加工,干透后不裂口、不变形,可永久收藏。麦积山石窟泥塑1600年了,敦煌莫高窟泥塑1400年了,它们在石窟中历经千年沧桑,应对自然气候变化,至今大都完好,断臂断耳大都是人为磕碰所致。”泥塑不像陶瓷一样易碎,将千年流淌的岁月定格在一尊尊泥塑上,把那千年的风华定格成了隽永。岳云生拿出了几件几十年前的作品,表面形成了自然的旧皮、包浆,更显沧桑韵味。
岳云生的泥塑为何不烧陶?他这样解释:“一般来讲,泥、陶、瓷各有各的味道,泥塑作品如果烧成陶瓷,就失去了泥的韵味。中国烧陶的历史有六千年,但是敦煌、麦积山的泥塑就没有烧陶,天津泥人张、惠山泥人也没有烧陶,就是为了表现泥塑的原汁原味。”
岳云生的泥塑作品人物面部采用写实手法,略有夸张,以突出情绪,以显生动。衣裤多写意,泥条挤压、扭动之后安装,别人称之为“猪大肠”,好像国内再无人用此法。眼睛大多细眯含敛,眼大而亮。人物以光头较多,岳云生认为头发是装饰物,情感表现力弱,故减去。
更难能可贵的是,岳云生的每一个作品背后都有一个动人的故事,他从不照猫画虎地临摹,也不会给名人塑像,他的作品都是自己内心最真实情感的投影,而非千篇一律的脸谱。“我做出来的泥塑,都是真实情感的自然流淌,感动自己十分,感动观众五分。自己对作品没感觉,怎么能打动别人呢?”岳云生的真实情感,就像画龙点睛一样,赋予了泥塑灵魂。
比如岳云生的泥塑作品《儿子》就取材于真人真事,几十年前,岳云生在农村采风时遇到一家人,有三个女儿却没有儿子,好不容易生下了一个儿子,全家人欢天喜地,对儿子极其宠溺。等这个孩子长大成人后,岳云生再次来到这个地方,这个儿子却没有成才成器,岳云生不禁唏嘘。便赋诗一首:“逆子孝子,未知,学好学坏,未知。希望支撑着精神,希望滋润着生活。儿子小,希望大。儿子大,希望小。”
“千千万万个场景,从艺术的、文化的角度中选出有内涵的,将代表情趣的精选出来,使得作品有文化的高度,能看懂有趣,这样的作品才是好的艺术作品。”岳云生说。
丑中升华出美的艺术享受
岳云生运用写实、夸张、抽象的艺术手法,塑造的“丑脸”虽然丑到了极点,但细细品来却给人美的艺术享受。岳云生认为,美和丑是客观存在的,但从某种意义上讲,审丑即审美,因为美中既有俗,而俗中则有雅。有些人长得很漂亮,但她的心灵不一定很美,有些人很丑,但是他的心灵很美。真正的美不是艺术层面的粉饰,真正的丑也不是毫无保留地展示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岳云生说:“我喜欢观察,观察人的长相特点,观察人的表情和形象。我就是个观众,看眼前人生百态,有些人表演了一辈子,他的人生就是一出戏。”岳云生对人情冷暖独特的洞察力,赋予了手中泥人生命。因此,岳云生的作品中,除了三件以外,都是原创,没有临摹没有照片,全部依赖于他对生活细致入微的观察,张张丑脸,皆在心中。
“泥塑和绘画一样,就是在审美的尺度下,不断调整不足和错误的过程,最后达到完美的状态”,岳云生认为美无处不在,关键是要有发现美的眼睛,审美能力强的人对美的东西会产生触动、共鸣,但现在很多人是美盲,缺乏审美能力。有审美眼光,能把一块朽木雕成精美的艺术品,能把一堆碎花布搭配成一件很漂亮协调的衣服。生活中有许多呆板的艺术品,就是眼高手低的结果,审美是心中的一把尺子,眼高手就高,作品的品位就高。
因此,虽然岳云生创作的大部分作品是最求“丑”,追求真实,但他独具匠心、慧眼识人,让他挖掘出了丑中的美,化腐朽为神奇,作品令人赏心悦目,形成了独具一格的艺术风格。
“茶无优劣,适宜则佳。器无粗精,唯见垢洁。人无高下,只分真假。”这首小诗最能代表岳云生对人生、对器物、对艺术创作的态度。
在泥塑馆中,岳云生为记者展示了制作泥塑的过程,选好一团红泥,大致塑形,去掉多余的部分,用自己制作的工具开眼开嘴巴,磨出脸部的线条感,一个可爱活泼的小女孩半身像就在岳云生手底下诞生了。琢磨过数千张人脸,岳云生对于人物面部表情的把控已经炉火纯青,在点睛后,小女孩塑像仿佛活了过来,一双大眼睛好像会说话,一张小嘴微张,似乎下一刻就能够唱出动听的童谣,岳云生对人物面部的塑造令人拍案叫绝。
而他使用的工具也非常简单,在泥塑过程中,只用到了三样工具,一把开眼开嘴的木板,一大一小两把用来磨光的锥形工具。这些简单的工具都是岳云生自己制作的,使用的原材料也非常便宜。曾经有一位徒弟给他送来了一整套精巧的泥塑工具,他用不惯。器不在精而在巧,岳云生说,泥塑主要还是靠自己的一双手,想要什么工具,随手做来就是。
岳云生的泥塑作品非常质朴,乡土气息浓厚,泥塑人物造型显示出西部的苍凉、粗犷,具有非常鲜明的地域特色。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兰州地方泥塑艺术的断层,对西北民俗文化中的民俗心理、民俗审美形式有着重要的研究价值。同时,岳云生的泥塑作品能够反映出当时特征,体现出极高的人文关怀精神。
老岳说:“所有的人物形象都来自于生活,都是我自己身边的,或者经历过的。体会生活和观察生活是制作泥人的主要艺术创造渊源。对于创作问题,不要模仿,那不是你的,就如你把《红楼梦》抄一遍也不是你自己的东西一样,应该是自己积累的、想象的,符合生活基调的艺术作品,才是创作的艺术。”
致力传承等待有缘人
岳云生今年已七十岁高龄,他也想将自己的泥塑艺术传承下去。但他说:“文化的高度决定了艺术的高度,不然就是匠人!就像家长的高度决定孩子的高度一样。从事艺术的人应该有艺术天赋,艺术不能家传,匠人可以家传。”岳云生对传承有极高的要求,他认为能够传承自己衣钵的弟子一定要同时具有美术素养和审美眼光,才能创作出打动人心的泥塑作品。他教过47个弟子,都是免费。同时,他也还在等待有缘人。
岳云生同时也在做非遗传承进校园的工作,让孩子们体验一下泥塑,让他们知道现在还有泥塑这门艺术,在若干年后不至于断代,传承不下去。岳云生认为:“艺术创作中丰富的想象力与孩子的天性有重大的关系。如果逼着孩子去学画画,而孩子本身不喜欢,就把孩子的天性抹杀掉了。我希望在我的课堂上,能够吸引到一些真心喜爱泥塑,有创作天分的孩子,在他们的艺术土壤上种下一颗种子,教会他们基本的审美能力,这就是我能做的。”
“黄泥信手塑千丑,喜怒哀乐出心头。未品世间酸甜苦,何能百态十指流。”这是岳云生对自己泥塑生涯的总结。十年如一日,如果没有特殊的事情,每天早上9时,岳云生都会准时开馆,开始做泥塑。偌大的泥塑馆中虽然只有老人一个人,但是他丝毫不觉得孤单,赋予一团又一团红泥生命,为一个又一个泥塑点睛,沉浸在泥塑世界中的他充实而快乐。
岳云生说:“泥塑世界就是我的‘桃花源’,我愿意定居在这里。这片‘桃花源’让我心驰神往,让我沉醉。这里没有烦恼,只有快乐。愿那些在尘世中繁忙的人,能够走进我的这片‘桃花源’,放慢脚步,欣赏这别处没有的风景。”
在笔者看来,岳云生的泥塑作品之所以能够取得极大的成功,是因为他活成了我们大多数人都想要活成的样子。他醉心于自己感兴趣的领域,并且将爱好当成了事业,快意人生。他的心灵始终没有被所处的环境束缚,童年时在农村生活的经历让他的心中始终保留有一块不受外物浸染的净土,这片净土给他力量,让他的精神之海无边无际,让他可以自由翱翔。
岳云生著有一百多首小诗,在笔者看来这一首最能表达他的人生态度。
假如有来世(节选)
假如有来世,
我愿做深山里的一株小草,
那里没有牛羊的践踏啃噬
没有人类的火旒翻耕
我和伙伴们安静地享受着阳光雨露,
无忧无虑地自由生长。
冬天来了,我的枝叶化做养料,
陪伴滋养着我的子孙们,
一代代轻松地繁衍成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