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枫如血

　　又到霜叶烂漫，传诵杜牧的《山行》时节。杜牧的诗文中，它在宋人补编的别集，也许就属杜牧临死烧掉之作，现在却普及最广——寒山在天际，登山石径绵延而遥遥无尽，所谓“山路难行日易斜”。这“寒”是冷漠清寂，粉墙黑瓦作为温存之家，只影绰在远处白云生腾中。周遭枫林夕照如火如荼，正是晚霞即将燃尽之际。老雁叫云，车难行而驻足，眼前连片凋零前的血红，浓艳过二月之花。

　　表达秋残夕阳之悲，杜牧此诗前，白居易的《答梦得秋日书怀见寄》中用了“霜红”，梦得就是刘禹锡。白居易这首诗作于文宗大和七年(833)，刘禹锡与白居易同年生，这一年都是62岁。晚年两人唱和来往极多，感慨“道情淡薄闲愁尽，霜色何因入鬓根”，那种缱绻极为感人。刘禹锡这一年在苏州当刺史，他寄给白居易的《秋日书怀》写道：“州远雄无益，年高健亦衰。兴情逢酒在，筋力上楼知。蝉噪芳意尽，雁来愁望时。商山紫芝客，应不向秋悲。”白居易在洛阳当河南尹，回应道：“幸免非常病，甘当本分衰。眼昏灯最觉，腰瘦带先知。树叶霜红日，髭须雪白时。悲愁缘欲老，老过却无悲。”用“霜红”对应刘禹锡所感觉到霜虫衰微时的雁来愁望，他说，悲愁是因怕老，到老心境反倒宁静了。

　　残幕降临，两人却不能同年死，刘禹锡最终比白居易早走了4年。

　　白居易写此诗前，宪宗元和元年(806)，韩愈在《游青龙寺赠崔大补阙》中用到了“去岁羁帆湘水明，霜枫千里随归伴”。这首诗赠好友崔群，崔群与韩愈同年进士，补阙是官衔，皇帝身边的谋士。韩愈写此诗39岁，正到感怀年龄，崔群应该与刘禹锡、白居易同岁。到刘禹锡与白居易应和《秋日书怀》时，韩愈已经死了9年，崔群也死了1年。真正岁月无情，物是人非。

　　杜牧的《山行》，我以为承继了韩愈与白居易晚秋时节天不老人老的怅惘，由此霜叶也才沾染上迷人感伤，惹起离愁不去。此诗因不在杜牧死后他外甥裴延翰编定的二十卷诗文内，宋人后来搜集的别集外集中因有些作品真伪难辨，所以就无人，也不屑去考证它的真实写作年代。诗中的二月之花，应指暖风春雨滋润中的桃夭杏腴。但我找有关枫树的记录，嵇康的孙子、晋朝嵇含早在《南方草木状》中，就记载“五岭之间多枫木”。他说枫树容易长瘤子，瘤子长到三五尺，称“枫人”，能通神。枫树每年在农历二月开素净的白花，花开完结实成毬，然后到夏天有脂溢出，称“枫香”。

　　枫树是否国产?名称又是怎么来的?植物学词典的说法，它的大名应为槭，有200个品种，树形、叶子多种多样。晋朝潘岳的《秋兴赋》中用过这个“槭”：“庭树槭以洒落兮，劲风戾而吹帏。蝉嘒嘒而寒吟兮，雁飘飘而南飞。”这里的“槭”是树叶凋落，枝干光秃秃的感觉，并非树名。《尔雅·释木》释枫为“欇欇”。单个“欇”，《尔雅》解释是“虎累”，“累”是攀缘植物，古人说“虎累”就是紫藤，我却以为，如是爬山虎更好解释。“聂”原是一个耳朵对着两个耳朵，是私语。单个“欇”是厚叶弱茎，风吹就鸣的藤蔓;两个“欇”变成树，风在弱枝厚叶间穿行，可见“枫”是招风之意。

　　“枫”因招风，而为“风灵所在”。宋代僧人赞宁的《物类相感志》中说，“枫木无风自动，天雨则止”;宋朝罗愿的《尔雅翼》则说“无风自动，有风则止”;把本意庸俗化了。因为风灵所在，八风集聚，枫树就庆幸地成为天的象征。“枫天枣地”是占卜器具，以枫木为盖，枣木为底盘。明朝陈继儒的笔记《枕谭》中记，他是从六典三式中看到，三式之一的六壬卦局，用阴阳五行占卜，两木盘，上有天上十二辰，枫木为天;下有地上十二辰，枣心为地。两盘相叠，转天盘得出干支与时辰部位占凶吉，由此枫尊枣卑。而正因风灵所在，也才有以枫木做马槽，马惊;以枫木做车轮，车翻的说法。

　　枫有悲伤、悲凉气息。《楚辞·招魂》的结尾就是“朱明承夜兮，时不可淹。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朱明”是太阳，此段意思，岁月逝往，昼夜相续，年命将老，不久相处，快归来吧。兰草覆盖了道路，江水茫茫，枫木独立，目极千里而伤心悲。这悲凉气息再上溯，可找到蚩尤的传说，《山海经·大荒南经》中说，“有宋山者，有赤蛇名曰育蛇，有木生于山上，名曰枫木。枫木蚩尤所弃其桎梏”。古国宋都为河南商丘，宋山应在宋领地内，桎梏是束缚。郭璞对此最原始解释是，“蚩尤为黄帝所得，械而杀之，已，摘弃其械，化而为树也”。“已”是完后，械是用木制成的惩戒，束缚不让游走，还是枷锁。很类似夸父弃杖化为邓林，而制伏蚩尤之械显然有威仪震慑作用，这械沾着蚩尤之血扔出去，激起天地噫气、万窍怒号为风。

　　其实《山海经》没说蚩尤死在宋山，《山海经·大荒北经》中记，系昆之山，有人穿青衣，名曰黄帝女魃。蚩尤兴兵伐黄帝，黄帝让应龙迎战于冀州之野。应龙蓄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魃，雨止，遂杀蚩尤。魃是旱神。《龙鱼河图》描绘这场大战，说蚩尤兄弟81人，“并身人语，铜头铁额，食砂石子，造立兵杖刀戟大弩，威震天下”。“万民欲令黄帝行天子事，黄帝仁义，不能制蚩尤。黄帝仰天而叹，天遣玄女授黄帝兵信神符”。什么神符呢?《玄女兵法》上说，是“三宫五音阴阳之略，太乙遁甲六壬步斗之术”。

　　枫的悲伤、悲凉还在枫脂，《西厢记》里小姐十里长堤送别张生，用了“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我总因此想到枫脂。按南朝梁元帝萧铎撰《金楼子》中的说法，枫脂经千年无情岁月凝结就成了琥珀，变成古人的腰佩点缀。